潔癖（Neat Freak）

　　趕在街燈完全亮起、大雨滂沱而下之前，男子衝進家門。「還好、還好！」能說出這幾個字已經達到高興的極限，只要再晚一步，他就不得不踩著泥巴進家門，如果有必要，他會在門口多放幾條毛巾。冬雨季節來臨，這對來他說無非是另一個災難的開始。

　　純白的三度空間中傳出節奏暢快的水聲，他全身濕淋淋站在四方鏡前，蒸騰的熱氣使他看不見自己的面容，於是自水龍頭下捧起一些清水，小心翼翼地抹在鏡面上。白皙的臉龐有一些快要冒出頭的鬍渣，充滿血絲的疲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鏡中人。迅速處理乾淨後，他感到手上有些許不適，於是從乾燥箱裡拿出一塊肥皂，將雙手洗了五遍，但髒污依舊存在，他再從乾燥箱裡拿出一塊乾淨的刷布，沾上肥皂泡沫奮力刷洗。十分鐘後，雙手微微起皺，汩汩的鮮血從細縫中緩緩流出。他仔細瞧了幾眼，接著將肥皂和刷布沖了一分鐘後瀝乾，放回乾燥箱，打開電風扇，最後將雙手上的血液沖淨，看來血小板已經敬業的發揮功能，他用五張面紙吸乾殘餘的水珠，露出一個有點滿意的微笑。

　　為什麼這世界上處處充滿了細菌？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的帶原者？為什麼即使他這麼努力了，那些使他人身安全備受威脅的細菌仍然如月光般一瀉千里，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麼即使他坐擁萬貫家財了，他卻寧願把那堆積如山的錢鎖在一個又一個的真空保險箱裡，而不利用來環遊世界、投資公益或做更大的事業？他坐在老祖母的藤椅上轉了幾圈，這些念頭就像旋轉木馬，不管繞幾圈，終究還是回到原點，滿腹的牢騷和著白葡萄酒一起下肚，他悶哼一聲。

　　往往他白天工作都是窒礙難行且充滿挑戰性，雖然他私心認為他已經找到一份最適合他的工作，然而其他的道路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做起來會比眼前這一份困難的多，他的生活已經夠多不完美了，幾年前失去親人以後，他明白未來還會有更多不如意的事，不，應該說，少了某一部份的自己以後，未來再也不會有稱心如意的事，因為失去的部份永遠是一個缺角。那麼起碼在工作上要獲得一定的成就感罷，如果連這份小小的感動也沒有，他寧可和那些帶原者一樣低調地消失。

　　他依慣例完成今日的晚間活動，就算是一個小動作也可以耗費許多心力。睡前他戴上手套將筆記型電腦開啟，信箱裡有封關於下一個業務的未讀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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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件人：白衣天使
收件人：醫師
信件內容：帶原者X，醫事費N元，老方法，期限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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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畢，男子將此信件移除。在睡覺以前總算收到一個樂趣，每執行一項任務，噢，他們管它作「醫療行為」，每從事一項醫療行為，他的壓力就多一倍，思考批判等心理活動固然會使頭痛加劇，他卻同時從中得到莫大的快感。

　　多年前的年冬天，他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包括那隻老祖母養了十年的黃金獵犬。原因是什麼？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單純只是因為他想殺人，某些低落的情緒將他想殺人的念頭激起。

　　天寒地凍，妻子正在廚房張羅熱呼呼的晚餐，小孩子和小狗在積雪的院子裡嬉戲，他垂頭喪氣踏入家門，老祖母斜坐在藤椅上啜著錫蘭紅茶，因為太喜歡這美滿順遂的家庭而微笑，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看到他的樣子，老祖母臉上頓時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口齒不清地問道：「怎麼啦？工作不好嗎？」他慘淡一笑，有些憤怒地說：「嗯，我的新書賣得很差，讀者不喜歡我寫的故事，出版社只好和我解約了，還付給我一筆違約金，真是太現實了！」聽到這席話，家人都停止手邊動作看著他，四周空氣瞬間凝結。

　　小孩子把小狗牽進屋內，衝過去給爸爸一個大大的擁抱。「爸爸，」抬起頭天真無邪的說：「你不要生氣，我最喜歡爸爸寫的故事，等我長大要賺很多很多錢，就可以買爸爸寫的書了，好不好？」他心裡笑著，因為孩子從沒看過他寫的偵探小說，他年紀還太小，於是摸摸孩子的頭髮說好，並叫他不要讓小狗在屋子裡跑來跑去以免弄髒地板。妻子沒有怨言，只是默默聽著，一個小小的挫折、一點小小的改變，根本不足以將丈夫的信心擊垮，她是這麼相信著，只要丈夫找出問題所在，他的下一本書就會賣得很好。

　　他對家人埋怨了一番後，逕自上樓打理滿身的塵埃。三小時內，腦海裡盤旋不去的劇情重複播放著，有一些諷刺時局的意味，也許他筆下的角色都各代表一個眾所皆知的人物，那是身為一個作家自然而然的投射作用。故事中被害者是一群聰明人，兇手設計了一連串完美的騙局，引起眾多被害者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將他們一步步引入陷阱並殺害，被害者的關係人請來一位私家偵探追查真兇，偵探與兇手一回又一回的鬥智，最後偵探還是敗給兇手。在他天馬行空的世界裡，好人不一定要獲得最後勝利，因為事情的發展總有無限可能，而且讓壞人活著也不見得比讓好人活著來的有意義，這是對他個人而言。那到底為什麼努力說故事的人反而不受歡迎呢？又為什麼一個陳述事實的史官會惹來社會大眾的排擠呢？是否即使他這麼努力了，仍然有些未竟的責任是他到目前為止還沒做到的？又，那些因為他還沒做到而背棄他的人，是否過度猴急與現實？

　　他腦海裡的疑問就像旋轉木馬一樣繞個不停，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他調侃著，如果有一天他坐上旋轉木馬意外死亡，那也不是一件太奇怪的事，或者應該說，既然他的人生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那麼死在旋轉木馬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花了大半生的心血在建構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這些故事雖然五花八門，但裡面一定有加害人、被害人、關係人以及偵探，他們會以各種不同的姿態或形式出現，說穿了，這些也不過就是受到社會大眾排擠甚至殺害的角色，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留著他的血液，他身上每一個神經元都與他們緊密結合，他的生活就是他們，他的靈感因為他們的灌溉而成長茁壯，他低吼：「噢，我好想殺人！」他不斷捶打玻璃窗，直到上面出現裂痕。「只有我們死是不夠的！這一切多麼骯髒！還得再清洗個幾百次才夠！」

　　小狗蹦蹦跳跳溜進他房間，不客氣的在床上拉了一坨屎。「該死！」他順手拿起一把瑞士刀，割斷小狗的喉嚨，小孩子尖叫著跑進來，哭聲還沒出口，聲帶、氣管和頸動脈已經分崩離析，血注和淋巴液在房裡飛濺四射，分不清哪些是小狗的血，哪些又是小孩子的血？他臉上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哼著輕快的歌曲，快步走到樓下，在妻子和老祖母還搞不清狀況前，將他們的喉嚨也割斷。

　　這一天，他洗手洗到流血，再沖乾淨，再洗，再沖，反覆數十次，最後不疾不徐地告訴倒在血泊中的家人：「那個出版社負責人哪，」低頭嘆了一口氣：「我當場拿菸灰缸砸爛他的腦袋，很幸運的，沒有人發現，我都處理好了，接下來的一切也都交給我，你們不要擔心。」

　　那件事過後，他將血洗過的屋裡屋外都漆成白色，連家具也換成白的。他沉寂了好一段時間，重新建立起一個安穩的環境，還有已經崩毀的價值觀。故事裡的世界被他親手毀滅，他自己身上的某部份也消失了，但為何還老是從週遭環境中感受到骯髒細菌的存在呢？一聲清晨的鳥鳴、一絲花開的氣息、一句無心的問候、一個勾引的眼神，都使他必須回去清洗數十回。他想要改變，但似乎已經夠多了，只要再多一點改變就會使他縮回自己的殼裡，況且改變過後，什麼會變成真的？什麼又會變成假的？他有能力分辨嗎？他有掌握的方法嗎？這完全是一個謎，想解也解不開。

　　「你好，」白衣天使和善的走來，做了一個將手套戴上的動作，與他握手寒喧：「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兩人透過心理醫生取得聯絡，深談過許多次，當然都是在一般場合，儘管愛的火花愈發愈熱，而欲望不時誘惑著他們，但還是無法談到床上去，畢竟他們有著類似的基因，有過類似的遭遇，再也無法與他人發生性關係。他終於簽了契約書，她給他一個代號，叫作「醫師」。「此後，」她眨眨眼，挑起他的下巴，正色說道：「我請你從事的一切醫療行為，都會給你相當的報酬。」事實上，他無往不利，前前後後不著痕跡地去除三百多個帶原者，那還不夠，他們只不過是冰山一角，他還有數不盡的任務。

　　醫師到這次的醫事現場打過招呼了。熟練地繞幾個圈、眨幾個眼、說幾句話、幾聲鼻息便了解情況，包括窗戶、通風口、監視器、逃生門和其他保全機關的位置、階梯的數目、往來的角色、通行的密碼、行政的安排及運作，更甚者，此處的建築色調及風格、藝術品擺放的品味、空間的美感、空氣溫溼度的舒適性等，掐指一算也許沒有什麼地方遺漏了，但他又不是很確定，畢竟這世上會發生的意外太多，多到他無法承受，所以得更小心仔細才行，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前幾夜的噩夢帶給他不少靈感，他一遍又一遍複習蒐集來的資料，這次要去除的帶原者X，沒有上一個這麼棘手，但危害地球的程度卻是所有帶原者裡數一數二的。若要細數X的罪行，等到地球繞著太陽轉過八百圈後就可以算完，但那還得等醫師將以前的帶原者罪行細數過八百遍以後才輪的到他。嗯，醫師絕對會耐著性子數下去，除了個人欲望和醫事費以外，他還需要更多的理由來支持這一份差事。

　　帶原者X此時正要搭乘電梯往1F移動，他所熟悉的咖啡廳位在那個樓層的小角落，有人透過秘書留言約他見面。祕書還特別提到，這位客戶指明不要靠窗的位置，因為他的眼睛以前動過刀，到現在還是畏光，於是他選了一個隱密的座位，為的是方便談生意。約定的時間到了，「抱歉，」客戶風塵僕僕的走進來，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我來晚了。」「沒關係，我也才剛到。」他回了一個虛假的笑臉，並仔細打量這位客戶，對方到了室內，卻仍然不褪下身上一襲卡其色大衣與低調的黑色圓頂帽，帽簷下有著睿智的眼神，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是他手上那雙黑手套。服務生走過來，禮貌的問道：「兩位要喝點什麼？」「紅茶。」「拿鐵。」「請問要加糖嗎？」「一包，謝謝。」他們幾乎同時說出口，服務生職業的笑道：「好的，請稍等。」

　　咖啡廳內漫佈著咖啡因，昏黃的燈光下，古典音樂與濃醇的香味細水長流，使人彷彿置身於某種安全的環境中，儘管窗外下著大雨，但靠近裡面的隱密座位不會被影響到，他們可以聽清楚彼此的聲音。「請慢用。」服務生端來茶和咖啡，隨即去應付別桌的客人。X總算有點危機意識，他猜測著，約他見面的這位客戶，也許和他一樣是在江湖上走闖多年的好漢，從來沒有在黑名單上曝光過，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卻也乾淨俐落，深怕灰塵沾上身似的，他猜測他今天要談的生意，是否和那個計畫有關。他開始有一點緊張，手汗在不知不覺間滴落，趕緊隨意在西裝褲上抹一抹。

　　「所以，這才是你今天來的目的？」

　　「對。」

　　「你不達成的話就不會離開？」他加重語氣。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有趣！」他將杯中剩餘的拿鐵一口氣喝完，笑道：「我倒想看看，在眾目睽睽之下你要怎麼殺我。」「動手吧。」他挑釁的將身子前傾，眼睛瞪得大大的，短短的雙腳卻開始有一點不聽使喚。「哼，」他起身往門口走去，回頭丟下一句話：「真是一樁無聊的生意，我沒時間沒你玩，先走一步。」客戶冷冷的回答：「下次再合作。」就這樣，他離開了咖啡廳，大雨中透過窗戶看不清楚誰拿著哪一把傘，約莫幾秒鐘後，一把黑色的傘掉落在路中央，差點引發車禍，傘下橫躺著一具矮胖的屍體。而與他同桌的那位客人，在大家把目光移回咖啡廳以前，「他消失了，」服務生的聲音有點顫抖，又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向警方口供：「而且還把桌面收乾淨了。」

　　醫師來到遊樂園，站在旋轉木馬前，雨勢轉為細針般的毛毛雨，有稀稀落落的遊客在排隊區等候，他每次犯案後都會來這裡。「醫師，一個人嗎？」一隻白手套搭在他的肩上，溫柔的語調依稀如昨。「白衣天使，」他回頭，拍拍肩膀上的灰塵，一臉疲憊的說：「三百九十七，天曉得我還能撐多久？」他們並肩走著，幹這行已餘十年，那些帶原者的罪行，有種多到數不完的感覺。屍體的味道隨時充斥在空氣中，他老是為此苦惱，動手的時候是很愉悅沒錯，但事後必須從事更多活動來撫平波濤洶湧和受到汙染的心靈，常常處在精神亢奮的狀態，對他的睡眠品質產生極為不良的影響。「你知道嗎？」白衣天使體恤的看著他，他繼續說：「最近，我好像產生幻覺了。」

　　成功完成接下來的數個醫療行為後，他回到那個安全的家，潔白無瑕的家，慣性的打理完畢，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這一切白的可怕，安全的家也不安全了，雖然沒有開燈，但還是有白光從燈泡中透射出來，也許那是某種輻射線，被照射到的事物會在一瞬間摧毀，那真的單純只是顆燈泡嗎？說不定是帶原者的關係人趁他不在家時偷偷進來裝的，連細菌也一起帶進來，只要他一開燈，就會觸動微晶炸彈的開關，那些錢會化成灰燼，而他會默默的腐爛，連哀號聲也聽不到，噢，最討厭骯髒的東西了，離愈遠愈好，他稍稍挪動身體。

　　很想打通電話給親人報平安，可是親人不是已經死了嗎？不管了，他就是想打電話，於是墊著一張紙拿起話筒，按下撥號鍵，可是無論鈴響多久，都沒有人接起來，為什麼？他想到他們了，那他們呢？有沒有想到他？如果有想到的話，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撥其他的號碼也沒有人接？噢，那一定不是他們的問題，因為他們身上留著他的血液，絕對不會出錯，那麼一定是電話有問題罷，不然為什麼所有的號碼都沒有人接？真是廢物電話，他剪斷電話線，抬頭看著牆壁上的掛鐘。

　　時針、分針、秒針都還在動，太好了！起碼還有時間是真實的！這個世界一分一秒在運動，他只要還能跟著節拍，那就表示自己還活著，但又有誰能證實呢？說不定他早就已經死了，身在另一個世界裡，說不定不是死了，而是誤闖另一個空間的入口，有可能，這一切都白的不可思議，根本不像是正常的世界，白色的液體在四周流動，漸漸將他包圍，這白色液體的底下是什麼？又或許它其實沒有底，就像黑洞，他隨時有被吞噬的可能，那麼他必須抓住一樣東西，以免不小心被吸進去，他慌張的抓住床緣。

　　而床什麼時候開始會移動了呢？說是移動，不如說在旋轉，床頭上旋轉木馬的音樂盒，不是沒有上發條嗎？為什麼會旋轉？悠揚的樂聲迴盪在偌大空間裡，激發更多靈感，靈感和在白色液體中將他淹沒，徒留一雙緊抓住床緣的手，失去的部份彷彿隨著白色液體流回體內，他好快樂！寫書的時候無法實現的夢想，如今卻都一一的實現，殺人的靈感源源不絕，他想到一千零一種死法，是之前沒有運用過的，既然人可以死得像藝術品，為什麼還有傻人選擇骯髒的死去呢？真是太愚蠢，也太不值得了！還是他比較高明，說高明其實也不見得，如果刀子從手腕這裡劃下去，流出來的血不是會弄髒這無瑕的白嗎？而且用刀子劃應該會很痛，但也不一定，因為從來沒聽過那些帶原者喊疼，所以應該不如想像中的疼，那弄髒的地方該怎麼辦呢？他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一點髒污或細菌，啊，不如閉上眼睛，他這輩子從沒閉上眼睛殺過人，好像不錯的樣子，那就這麼辦好了，反正這又是個無解的題目。

　　雖然這不像他所想的，夢幻旋轉木馬的意外死法，但也正如他所想的，好像不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