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時

（本篇純屬虛構，請勿認真）

　　陰雨綿綿的冬夜裡，打開窗戶透一口氣，讓窗簾隨風雨飄起，今天不用澆花，窗台的蝴蝶蘭儼然已經喝飽了雨水。我拿出一只空白信封，說空白也不盡然，因為在紅色框框裡，有一小行用紅色原子筆寫成的字跡─IMPORTANT。

　　信封裡裝了一張摺得不太整齊的紙，打開來看，是我的字跡，還在想怎麼會這麼潦草時，仔細一看，許多的關鍵字散落在紙上，零亂而漫無章法，我小心翼翼地拼湊，因為這些關鍵字，是屬於媽媽的回憶，她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彷彿事情昨天才發生。

　　媽媽說，那個夜晚，他們沒有睡，還一一落下了眼淚。

　　媽媽說，當角落那具冷酷的儀器，發出嗶嗶的急促短聲，最後，淒厲的長聲劃破寧靜夜，終於停留而回盪在病房，在長廊，在阿祖生命的盡頭。

　　印象中阿祖前幾天還拿著棍子驅趕著那些孩子，他們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操著台語大聲叫罵：「走！走！阿嬤過！」小孫子們在正廳玩沙包，一不小心，沙包的縫線脫落，沙子灑了一地。最小的孫子只有四歲，哥哥姊姊叫他去拿掃帚來，小鬼重心不穩，讓門檻絆住腳，一個屁股跌坐在上面，痛的哇哇大哭，且這大哭聲一直持續到阿祖終於找到一條路通過正廳為止。

　　依稀記得，媽媽懷裡有好多故事。她繪聲繪影說著，她的阿嬤，我的阿祖，氣呼呼的從正廳走回房間拿藥吃，卻在白色手絹上咳出幾滴血，像在上面畫了一朵紅花；午後打著赤腳的三舅，興奮的扭斷手中那隻蟑螂的頭，因為牠犯了偷吃滷蛋的重罪；每天放學後，媽媽會高興地背著小舅，到附近的田埂上玩辦家家酒，或許就是因為那時候太常背小舅，所以後來才會長不高；聽見總在傍晚時分，街角那個有著兩顆金牙的黑臉阿伯，會推著裝滿麥芽糖的桶子，搖搖手中的鈴鐺，笑嘻嘻的跟小朋友說：「三毛錢，給你跟弟弟一人一隻。」阿伯的右手臂上刺了一條龍，鄰居都說他以前混過黑社會，要求自家小孩不准靠近他。據說他在媽媽小學畢業後的某天，把攤子推上火車鐵道上，他和他的麥芽糖一起被撞飛，在這樸實的鄉間裡回歸塵土，鎮民們都嘆息了一陣子。

　　火車可是事關他們的生計，為什麼？因為在桃園這個小城市，火車站前的市集，是他們做生意的地方。來來往往的路人，無論上班族或遊客，總會在日正當中時，伸出手攔下沿著鐵軌叫賣火車便當的小女孩，我的媽媽。

　　「妹妹，我買兩個便當，不用找我錢了，多的就給妳買糖吃。」
　　「謝謝阿叔阿姨。」

　　賣火車便當是媽媽的媽媽，我的阿嬤的主意。她被媽媽的阿嬤，我的阿祖，當作廉價勞工般使喚，是個不折不扣的弱勢媳婦。

　　媽媽說，阿嬤算是童養媳，有很靈活的頭腦，可惜沒有接受完整的教育。從前她去別人家幫傭，常聽男主人彈鋼琴，於是趁著主人外出時，溜進琴房，試著把剛剛聽到的旋律彈奏出來，有一次被發現了，主人不但沒責備她，反而惜才，教她彈奏一些簡單的曲子。要不是家裡經濟困難，她真想在那個家庭裡待久一點，至少主人待她還算和氣，不幸的是，膝下無子的主人，有一年冬至因為天氣驟寒，老人家適應不良，心臟病發死在家中，享年72歲，阿嬤替他上了幾柱香。

　　自從嫁到王家來，她的噩夢從沒有停止過，說穿了就是婆婆對她的苛刻，使人喘不過氣。唯一安慰就是膝下的孩子們，總在她獨自走夜路回家後，開門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然後她梳洗一番，整理草蓆下的稻草床，看看那件漂亮的碎花裙是否還安然躺在床下。每天天一亮，她安頓完家裡的伙食後，就必須背著剛滿週歲的小舅，提著全家老小的衣服，到河邊洗滌，她用揀來的石頭不斷拍打著髒衣服，髒污、眼淚和河水有時候會一起流走。回到家後，便開始準備中午要去火車站賣的便當。

　　她喜歡去火車站，因為那裡比家裡好，向他們母女倆買便當的客人不會重男輕女、冷潮熱諷，也不會在雞蛋裡挑骨頭。前陣子火車撞死人，讓這小地方一時之間充滿了話題性，關於黑臉金牙麥芽糖阿伯的傳說，成了家長用來訓誡孩子的範例，連孩子們的老師也老愛在課堂上提起，彷彿沒有其它教材可用似的。

　　「阿母，剛才有個阿叔給我零錢買糖吃。」小女孩懂事地把零錢交到母親手中。

　　「阿蘭啊妳真乖，阿母先幫妳保管，等妳阿爸有錢，咱們就可以搬家，到時候我會把這些錢還給妳，好不？」小女孩微笑著點頭說好。

　　媽媽的爸爸，我的阿公，其實不算是個很有擔當的男人，這點可以從他喜歡去外面風流看出來。不過由於他是男人，他要怎麼對待他的女人，那是他家的事，別人管不著，幸好他擁有一個堅強的女人，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咬緊牙根陪他一起度過。由於阿公不是長子，按照傳統的慣例，家業由長子繼承，其他的兒子是否得寵，全看他運氣如何，恰好阿公沒有這方面的運氣，不積極的個性使得他沒力氣與其他兄弟爭寵，乾脆安安份份討個老婆，生幾個孩子，不用去外面工作，有閒錢去外面玩樂，生活倒也還過得去。

　　農曆春節將近，這一家人忙著辦年貨，大嫂的孩子們個個穿新衣帶新帽，阿公這一口的孩子們，卻得揀他們去年穿過的，這還沒什麼，如果有點私房錢，買幾件新衣服給孩子們穿，還不算困難的事，尤其是男孩子可以優先。這天晚上，當一家人圍著圓桌準備開飯時，阿祖房間裡傳來一陣叫罵聲。

　　「夭壽喔！是誰好膽！偷拿我的錢！」接著便是急促的腳步過來。

　　只見阿祖手裡拿了一疊新台幣，國台語夾雜對大伙解釋說，她少了23塊錢，要偷錢的人自己承認，否則她要一房一房去搜，被她抓到就趕出家門。

　　我的媽，這時她嚇得不敢動，錢是她拿的，作什麼用？這得回到上週三時說起。學校的老師在放寒假前，要求學生先繳下學期的補習費，數目正是23元整，阿嬤湊足數目拿錢給媽媽，沒想到卻在半途掉了，媽媽心裡明白，不會再有多出來的另一筆23元給她，因此不得不冒這個險，趁著家人沒注意時，到阿祖房間摸了23元出來，忐忑不安地交給老師，卻忘記這老傢伙相當精明，每個週二下午都要把存款來來回回數一次。

　　「這下慘了，要是被阿嬤知道了，我們就沒地方住了。」

　　良心譴責下，她把一切向她媽媽坦白，結果被痛罵了一頓。本來是不會曝光的，怎料到阿祖早就懷疑他們，居然叫大嫂暗中觀察，想當然爾是一狀告了上去，阿祖為了維護家規和展示自己的威嚴，只好從重量刑，因此阿公這一房正式被掃地出門，這大概是所謂家逢巨變。

　　阿公心中充滿了怨念，但在阿嬤的心中，搬離那個大家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她總算可以不用像個下人一般服侍那幾個「老爺」或「老佛爺」，她已經開始編織未來的美夢，心想著和丈夫一起努力工作，給孩子們過更好的生活。阿公則因為失去金錢來源，不得不減少上酒家找小姐的次數，也在朋友介紹下，到龜山鄉某個成衣工廠做事，除了偶爾工作不順利，會回家對女人嫌東嫌西、對孩子口出惡言拳腳相向，或丟擲杯碗瓢盆以外，倒也還算個稱職的父親。阿嬤則繼續賣她的火車便當，偶爾兼一些家庭代工，六個孩子都很懂事，也都有不同的志向，大兒子甚至去「維大力汽水」做童工貼補家用，有一次二兒子跟著去汽水工廠，想要幫哥哥一點忙，結果不慎引起一場氣爆，工廠損失不大，而受傷的只有那個調皮搗蛋的二兒子，但老闆還是憤怒地把這兩個孩子趕回家了。堪稱平靜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

　　這一年是龍年，歲次甲辰，廟口那一攤算命的曾替他們解籤詩，說今年會有好運。如果硬要說好運，那就是大舅從中壢中學畢業，還有媽媽考上了中壢中學初中部，三舅考上了中壢中學高中部，三人穿著當地第一學府的制服，感覺走路都有風。有時候，會有害羞的少女過來跟英俊挺拔的三舅聊上幾句，也因此在三舅的高中生活中，快快樂樂地交了幾個女朋友。至於媽媽呢？秀氣的臉龐、烏黑亮麗的長髮、瘦小的個子，雖然不是絕世美女，倒也還算清秀佳人一個。就讀好學校的優越感，讓她不屑於正視那些前來搭訕的小伙子，他們之間總是只有簡短的對話。

　　「同學，可以跟你做個朋友嗎？」
　　「不可以。」
　　「同學，可以跟你借一下筆記嗎？」
　　「不借。」
　　「王芝蘭，我也要搭火車回家，一起去吧？」
　　「不要。」

　　媽媽常常一個人搭火車回家，就算不是一個人，陪同在她身邊的也一定是張美琴、吳金鳳、蕭月嫦等幾個女同學，她們這些好姐妹，後來一起考上中壢中學高中部，到現在都還有和媽媽連絡。高三那一年，媽媽認識一個大學生，這個大學生和她說，他本來要娶泰雅族某酋長的女兒，無奈酋長要女兒嫁給族裡的青年，因此兩人的戀情只好告終。當他認識了媽媽，就知道她是除了酋長女兒之外，第二個讓他想廝守終生的女人，兩人於是沉醉在甜蜜的愛情裡，直到某天這件事被阿公發現，興起一陣波瀾。

　　「一個女孩子家還沒出嫁，去外面找什麼男人？怎麼這麼下賤？」
　　「你不要這樣說孩子！」
　　「我打她！看她以後還敢不敢！」
　　「你要打她就先打我！」
　　「妳是怎麼教她的？以為我不打是不？」

　　媽媽瑟縮地躲回房間落淚，任由門外雨點般的棍棒落在阿嬤的背上，直到阿公感到手痠，才終於停止這番毒打，阿嬤倒在地上爬不起來，舅舅們看到這番情景，趕忙上去將母親攙扶起來。小阿姨和三舅的女朋友眼裡滿是關心和不捨，熟練地從櫥子裡拿出醫藥箱，替她上藥，並和三舅交換了眼神。阿公「哼」一聲扔掉手中的棍子，蹣跚地走到門外，點起一根菸，若有所思看向天空。此事過後，媽媽被禁足一個月，和那個大學生也就斷了連絡。在桃園這個小地方，街坊鄰居間八卦傳得相當快，據說他畢業後認識一個女會計師，他也和她說：「妳是我除了酋長女兒之外，第二個想要廝守終生的女人。」

　　原來因為經濟不景氣，阿公被成衣工廠裁員，心頭的怨氣無法一吐為快，而六個兒女中還有四個學業未完成，老大去了台北，老二還在服兵役。阿公曾想過也去台北，但他只要再想到台北的摩天大樓、穿金戴銀的大老闆，還有那些貴的要死的黃包車和便當，就覺得頭腦暈眩、無法融入，自己畢竟沒什麼專長，還是在家鄉找一份工好好幹比較實際。這是阿公難得的善念，因為要不了一個月，在他找工作處處碰壁後，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又樣樣來了，他像以前一樣，不高興的時候就拿老婆孩子出氣。阿嬤再也不讓他碰，怕被他傳染梅毒，雖然後來有治癒，夫妻間的情感幾乎已消磨殆盡，有一次阿公在外面喝酒，醉醺醺地回家，進門就大聲嚷嚷著：「攏是妳害的！」接著到廚房開瓦斯說要自殺，後來被警察帶走，在警局裡待了三天，阿嬤為此又湊了一筆錢保他出來。
　　
　　孩子都長大了，維繫個這個家庭的，大概是守舊觀念以及一種不願單獨面對人生的無奈。回家本來是一件快樂的事，哪怕後山沒有金銀財寶，只要一家子和樂融融、互相扶持，日子還是很充實的。每天傍晚，阿嬤都會趕著收工回家，煮好一桌的菜餚，等著孩子和丈夫，後來這漸漸變成一種習慣，孩子的懷抱仍然是溫暖的，丈夫的枕邊卻只殘留酒氣和煙硝味，而孩子們對於這個爸爸，也當陌生人當了好久。

　　媽媽畢業後也去做會計，並且認識了在台中某小學教音樂班的爸爸。那時舅舅們都已經結婚生子，而小阿姨也剛和一個電腦工程師去蘭嶼渡蜜月回來。媽媽說，當時爸爸沒有多少存款，賺的錢比她還少，要不是看上他的幽默、體貼和才華，才不會和阿嬤一樣冒著「貧賤夫妻百世哀」的風險嫁給他，雖說阿嬤是身不由己。

　　「妳爸爸常說，以前山上的小孩子都會拿水果來孝敬他。」
　　「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台中公園。」
　　「那時候他指導的合唱團，每次出去比賽都有得名。」
　　「他曾經和一間水餃店老闆下賭注，如果吃下八十個水餃，那一餐就免費，結果他吃了七十二個，老闆那一頓還是請他了。」
　　「他說他只有讀一個禮拜的書，就考上師專。」

　　在媽媽充滿光芒的眼中，爸爸顯然比以前那位差點娶了酋長女兒的大學生，好上一百倍，而她所擁有的家庭，也比以前待過的家庭還溫暖。

　　媽媽說，她和爸爸正在熱戀的時候，遠方捎來親人病危的消息，原來她多年不見的阿嬤（孫女過年時不用返鄉團圓），我那素未謀面的阿祖，肺癌已達末期，在這節骨眼的時刻，一家人總算又團聚，只是這次是在醫院裡。那個夜晚，他們沒有睡，還一一落下了眼淚。

　　媽媽說，當角落那具冷酷的儀器，發出嗶嗶的急促短聲，最後，淒厲的長聲劃破寧靜夜，終於停留而回盪在病房，在長廊，在阿祖生命的盡頭。

　　齊衰得服三年孝，這一等，就讓爸爸等了三年，兩人才終成眷屬。在這三年當中，爸媽努力工作，存錢在台北買了房子。媽媽對於兒時的種種，對於那個充滿壓迫感的大家庭、後來困苦的求學生活，還有兄弟姐妹苦中作樂時的天真，甚至那一段青澀的初戀，都非常懷念，她很感謝老天爺賜給她一個好媽媽、婆婆賜給她一個好丈夫，當然，還有她丈夫賜給她一雙好兒女。過去的幸運與不幸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酸甜苦辣總要她親身去體會，因此沒什麼好埋怨，無論如何，她會像她媽媽一樣努力，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

　　我努力拼湊完紙上的關鍵字，幾年前的字跡在記憶中已經模糊，不知是什麼原因讓我保留下這個信封。我只知道，媽媽有阿嬤給她的愛，我和哥哥有爸爸媽媽給我們的愛，我們都算是幸運兒。媽媽說故事給我聽，而我在她的背後，也偷偷說了這個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