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源源滾滾的思路總在夜深人靜時出現,各種奇怪的念頭在人們的心裡醞釀,在夢境中成真。地球在公轉,所以有四季;地球在自轉,所以有晝夜;而人事也在輪轉,所以有什麼?有故事嗎?她總希望我不要把她當成故事,因為她認為自己不配當個故事的主角,她又不是紅磨坊裡面像莎婷一樣閃亮的女子。縱使,莎婷是她的偶像,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像她一樣美麗的死去,如同一朵凋謝的玫瑰般。其實她也曾經在頂樓高聲唱著「One Day I’ll Fly Away」。當時,星光在夜空中閃耀,他們在星空下,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一切都很美好。她心想,也許錯就錯在,他們沒有許下永恆的誓言,然而,卻也馬上打消了這種天真又可悲的念頭。
  她散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身穿白色睡衣,伏在床邊飲泣。桌燈昏黃,半滿的酒瓶擺在桌上,而打破的高腳玻璃杯跟濺出的酒灑在地上,看那晶瑩的色澤,對調酒有一點了解的我,猜測那也許是「塔琪亞日落」,有著美麗名字的調酒。涼風從半掩的窗戶中吹進來,翻起了書頁,純白的窗簾在風中,隨著藍色多瑙河的水波漂啊漂的,在藍色調調的房間裡,熱帶魚在魚缸裡優遊自得,泡泡滾滾的浮出水面,有一種典型的協調。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欠了欠身,坐在書桌前面,用鋼筆寫下了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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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歡笑隨著太陽、星星和月亮西沉
心,涼了
再多的悔恨也喚不回你的生命
夢想已經幻滅
也許消失才是解脫
I follow the night, can’t stand the light.
When will I begin to leave again?
One day I’ll fly away, leave all this to yesterday.
What more could your love do for me?
When will love be through with me?
Why life from dream to dream, and dread the day when dreaming end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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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不曉得喝下什麼東西,便趴在桌上睡著了。至於睡了多久,沒有人知道。你可能想問我,那她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我會知道呢?
  手上的筆在紙上自由自在的移動,他是一個有意識的物體,無須受我手腕的控制。
  「你喜歡這首歌啊?」
  「是的。」   
  「雖然這樣講怪怪的。你不要害我,可以嗎?」
  「好。」
  「我可不可以問你有關生死的問題?」
  「好。」
  「我怎麼稱呼你?」
  「思晴。」
  「思晴,為什麼你們都不喜歡被問到生死的問題呢?」
  「黑暗。」
  「原來如此。」
  人是光明的動物,但只有在萬物不明的黑夜,才有機會看的清楚、看的透徹。我想,我們都曾擔心一個人走在暗巷的時候,幾聲清楚的腳步聲在後面一步步的跟著,與你的腳步聲一搭一搭的,我們不知不覺的加快速度,深怕自己明天登上社會版的頭條。然而,自古以來有多少人沉沒在黑暗的深淵?又有多少人能逃脫出來?黑暗所具有的那種吸引人的魔力是不容忽視的。我們都聽過苗女的故事,苗族有許多淒美動人的傳說,但是放蠱下咒的事情卻令人髮指,她們將上百隻有劇毒的蟲子放在沙鍋裡,讓他們自相殘殺,倖存者被磨製成粉,成了「蠱藥」,一開始,製蠱藥只是苗族女子為了防止侵略者的侵犯,而發展出來的保身之道,傳女不傳子,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套完整的巫術,而今「巫女」、「毒咒」在他們族裡已經是犯忌諱的字眼。我想我現在做的也算是一種禁忌吧,活人與死人,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對談。
  「你覺得,現在過的比以前快樂嗎?」
  「不知道。」
  「思晴,你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是的。」
  「你告訴我,我把你的故事寫出來,讓你有所解脫。」
  思晴不說話了。
  他不見了,那我要怎麼辦呢?我愣愣的看著桌上的紙和筆,不敢輕舉妄動。知道的人都說,用紙筆跟鬼神交談的時候,沒有請他回去以前是不能亂動的。四周的空氣不知不覺降到絕對零度,窗簾、魚缸裡的泡泡、時間,都被冰封了。時空似乎錯置了,我發現我的房間與思靈的房間漸漸重疊在一起。
  我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世界在眼睛裡流動,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掛鐘,現在時刻23點27分。夏日蟬聲唧唧,未到日出那一刻,我感受不到後山樹林裡的鳴禽,狗吠聲卻蠢蠢欲動,一聲劃破天際的哀嚎,像樂團指揮手上那枝指揮棒,點燃了交響曲的樂章,輕亮的直笛聲從其他樂器中竄出來,逃給其他的人追,追!從後山樹林順著緩坡而下,躍過那橫阻途中的大石頭,踩過防火巷的水溝蓋,到了住宅區的小巷子,我心頭一糾,緊抓在手上的筆頓時失去意識的,墜落。
  「思晴,是你嗎?」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啊?1點多了還不睡?」
  我小小的失望,原來不是思晴,是媽媽聽見聲響被吵了起來,推開我的房門,一臉狐疑的問我,而後又回去睡了。
  「唉,現在怎麼辦阿?」關了燈,我小小聲的問自己。
  「用筆表達不出我的想法。」一個甜美的聲音說。
  「咦?」
  「我是思晴。你開燈吧,我喜歡光明的感覺。」
  「我是很想開燈啦,不過難道鬼不怕燈嗎?」
  我還是沒有開燈,也許是我怕吧,我怕見到她。藉著微弱的月光我依稀可以看到她、我的房間與她的房間,似乎又交疊在一起。清秀細緻的五官,白皙的皮膚,瘦弱的身形著白色睡衣,還有,烏黑及腰的長直髮。跟我長的很像!不過奇怪的是,她怎麼到我房間裡來的?我不勝惶恐的往後退了幾步。
「我在的地方好黑,我好怕,好傷心,想找個人聊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股力量牽引我到這裡,我的手握著你的手,開始在紙上寫字。以前的傷心事一幕幕浮出我的腦海,我無法克制自己繼續向下沉淪。他的一切,我都無法忘記,我無法原諒他,也無法原諒我自己。」她朝著我走來,說著說著,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啊!你,你怎麼了啊?」一看到她哭,我卸下了武裝,走到她的身邊,手微微顫抖的伸了出來,拍拍她的肩膀,好冰冷!
「嗚嗚,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她終於放聲大哭,後山的蟬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狗吠聲遠去了,窗外的景色一點一滴在改變,並非從凌晨到黎明,也不是從都市到鄉村,而是從現在到過去,從有生機到死寂,從希望到絕望。房間裡的色調漸漸變藍,白色的窗簾在風中飄逸,看著灑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也割痛了我的心,殘酒的餘味似乎還留在喉嚨裡。她身著白色睡衣,伏在床邊飲泣,一團揉皺了的報紙緊緊握在手裡。而我,正站在她的身邊。
門外有聲音傳來。
「這孩子要鬧彆扭到什麼時候啊?我早就告訴過她,外面壞人很多,不要隨隨便便就被騙走了,唉。」不知道這是誰的低語聲。
「妹妹不懂事,自從爸走了以後,誰對她好,她就跟誰。媽,對不起,都怪我沒有好好教她,我也是過來人啊,趁著這幾天回來,我帶她出去散散心吧。」
「思晴!快開門!你關在裡面做什麼?要餓死自己啊?」女人的聲音變的急躁又擔憂。
  「思晴,那是你媽媽吧?她在叫你呢!快開門吧?」我催促著。
  思晴沒有反應,但是過了幾分鐘以後,她用手抹乾眼淚,換上整齊的衣服,開門走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
  「呃,你們好,我是思晴的朋友。」算是朋友吧?我禮貌的打了招呼。
  「傻孩子,死了一個流氓有必要浪費你這麼多眼淚嗎?你姊姊從英國回來看你了,來來來。」她媽媽疼惜的摸摸她的頭,沒有理會我。
「妹妹,我替你帶了禮物回來喔!你看看你!怎麼變的這麼憔悴?這樣不像以前漂漂亮亮的你啊!」她姊姊牽起她的手,往樓下走去,看也不看我一眼。
呃,我家哪裡來的樓下啊?
「對不起,很冒昧打擾你們了,可以跟我說是怎麼一回事嗎?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沒有人回答我,他們三個人都冷冰冰的,丟下我往樓下走去。
這是思晴的家!
思晴的家很大,我在樓下的房間中穿梭,雖然這是不禮貌的行為,但是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一扇關著的房門吸引住我的目光,轉了轉門把,是鎖住的。我用手去推了推,不知怎麼,我的身體沒有障礙似的,直接穿過了房門,進到房間裡面。這是一間書房,牆上掛滿了照片,書桌上擺了一些筆墨及一些文件,應該很久沒有人動過了,像是一間紀念館。
此刻我有一點點暸悟,這個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怎麼會這樣?」慌張的感覺漸漸襲上心頭,我跌跌撞撞的衝向大門,抓住門把,旋開。
「這,這裡是什麼鬼地方?」我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語,這棟屋子是思晴的家應該沒有錯,那我家呢?外頭的街燈緩緩亮起,男男女女踏著匆促的步伐,我看了看天空,一顆星星在昏黃的天色中閃爍,在雲朵的那一端,一架飛機飛過,發出吵雜的噪音。薄暮,人們要回家了。
思晴打開大門,走了出來,我跟了上去。沿著大排水溝一直走,來到一座河堤邊。遠處的斜張橋,夾著西下的夕陽,形成一幅奇特的畫面。晚風吹的河面層層閃耀著,而河面上的夕陽與晚霞,彷彿可以被一竿子釣起。思晴走上河堤,面對遠方坐了下來。
「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麼請陪陪我,好嗎?媽媽和姊姊根本就不會了解,他們從不曉得,阿民對我有多好,他是真心愛我的。他才不是流氓,他才不是……」我的驚訝尚未平息,身旁這一位小姐,卻把我當作朋友一般,緩緩的訴說著。那語調如流水般嗚咽,我從她的言語中,看見另一個人生的故事,她與阿民的故事。有時候,人們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真的是迫於無奈,也很難理解,事件與事件的環環相扣,前因與後果的相互交錯,說也說不清,剪也剪不斷。
夜深了,思晴回到她的房間,換上白色長長的睡袍,烏黑而柔軟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我順手翻閱桌上的相本,那應該是她與阿民僅存的回憶。阿民看起來比她年長了十幾歲。
「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麼請替我調一杯塔琪亞日落,好嗎?」她拿起酒杯,推開窗戶望了望天空。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天使呢……」她慘澹一笑,手中的調酒瓶,伴著她的雙手,和著輕快的節奏跳起舞來。我呆呆的看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這樣的技藝呢?我心想,也許是阿民教他的吧。在昏黃的燈光下,天使也沒有辦法阻止悲劇的發生。
至於她在河堤邊說的故事,各位在愛情小說中一定常常看到,那是一個轟轟烈烈的故事。只是到後來,只剩下我知道,故事的結局是男女主角都死了。
我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不屬於我的世界的空氣,瀰漫著一絲絲的悲哀。有時候,消失真的是一種解脫。希望從來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帶著那名為意識的東西,靜靜的旅行,靜靜的看著這個世界。恩恩怨怨在我眼前上演,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如今,我那荒謬的夢想居然成真了,但也因此了解,消失並不能改變什麼,地球依然在自轉,並且繞著太陽公轉。快樂或悲傷仍然不會消失,意志,在時間的流裡是不朽的。
我張開眼睛,任世界在眼睛裡流動。熟悉的狗吠聲再度騷擾我的耳朵,夏日蟬聲唧唧,真是熱鬧的夜晚。後山樹林的氣息透過窗戶飄了進來。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昏黃的桌燈、伏在床上再也不能動的思晴、打破的高腳玻璃杯與濺出的酒、純白的窗簾與藍色調調的房間,漸漸的、漸漸的,像顏料般往後褪去。一聲劃破天際的哀嚎,像樂團指揮手上那枝指揮棒,點燃了交響曲的樂章。不知道是哪隻倒楣的狗,受到同伴集體欺凌。追!從後山樹林順著緩坡而下,躍過那橫阻途中的大石頭,踩過防火巷的水溝蓋,到了住宅區的小巷子,我心頭一糾,緊抓在手上的筆頓時失去意識的,墜落。
「思晴!」
我揉揉眼睛,見鬼了!自己不是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嗎?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掛鐘,現在是清晨四點,天色尚未完全開朗,後山已傳出小鳥的啼聲了。我打開窗戶,默默的看著天空,看了好久好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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