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夢想向我招手
人間的美景與我作陪
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秘密
我這個卑微世人無法參透
謎底解開時
我還未曾出世
可悲的是我仍順著劇本
當個稱職的演員
＊ ＊ ＊ ＊
走著走著，我又來到了這裏，一切是這麼的熟悉，卻又陌生。
光暈繞著輕捲的浮雲，天空交織著淺紫、酒紅、蛋黃的顏色，微醺。傍著山的原野在溫度的作用下起了霧，東邊的樹林被霧氣籠罩著，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不真實卻讓人心存幻想。流經林中的小溪，潺潺不息，水波在夕陽光輝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一條條的小金蛇，優游在溪水中。山的另一頭是大海嗎？此時橘紅的夕陽正逐漸朝著層層疊疊的山巒，隱沒。約莫是秋天吧，向晚的微風吹起，讓我打了個冷顫，我迎著風，往林子走去。
再一次，我佇足不前，讓樹林裡的風恣意在我耳邊輕語。我從來不知道這座林子裡有什麼，我只是知道，知道有什麼人，或是一個地方，在林深處呼喚著我，等著我。我不曾走進去，因為我知道，我又掉入那個逼真的夢境中，這已經是這半年以來第７次夢到了……
「你相信靈魂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緩緩傳來。
「你……相信靈魂嗎？」
「我……我不相信！你是誰？」這也是我第七次回答這個問題了，跟前六次一樣，用一種極力說服自己、想極力擺脫掉什麼的語氣。
我總覺得，我一直是在期待著明天，我就能看見那個美麗的天堂，但是又不相信它的存在，不然，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回來看我？我轉頭望著天空，想找尋聲音來源還有天堂的方向，卻只有晚霞對我微笑以報……
２００２年1月7日 天氣陰雨
「小雨，早安！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野柳玩？」
我醒了，又一次從淚海中被救醒，電話那一頭是我的好朋友Grace，從隔壁房間打來的，聲音是那麼的有活力。
「嘿！１０分鐘後我到妳寢室找妳喔！」她說。
我趕忙起來梳洗，從鏡中看到自己腫腫的眼睛，揉了揉，順手撕下日曆上１月６日那一頁。一方陽光穿過窗廉透了進來，我拉開窗簾，斗室內頓時亮了，我打開窗戶，呼吸這都市早晨的空氣，這時間還不會有混濁悶熱的感覺。
「小雨！我來囉！」
我開了門。
「Grace……我……」我低頭，吞吞吐吐的說。
「別說了，我懂。」她進了門，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跟大家一起去散散心吧！吹吹風、看看海、聽聽海浪聲，會舒坦多喔！順便找你家邱宇一起去啊！」她搖了搖手中的巧克力牛奶，一貫的微笑說著。
「喔，他今天要跟同學出去啦。」
「你們的稱呼搭在一起真妙，又小雨又秋雨的，真有默契啊！」
我明白，能安慰的話語，說也說盡了，聽也聽夠了，再沒有什麼話聽在我耳中，會使我情緒有很大的起伏，我彷彿像隻變溫動物，天氣熱，我的血就暖和，天冷了，我的血也著涼了。
從大湖山莊旁的小路上五指山，早晨乍現的陽光消失了，天空蒙上一層陰影，不久竟下起了毛毛細雨，車上四個人不禁大呼倒楣。山風撥亂我的頭髮，我轉頭，看著這尋常的五指山風光，我沒有特別偏好這座介於內湖跟汐止間的山，大概是因為，沒有一本旅遊雜誌會大篇幅報導這裡的哪個特別景點，這就是一般人的心態吧，沒有人幫你先發現，你就不會去注意到。因此古板的老師們總是認為，我們終究還是無法超越古人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咦？你說什麼啊？」嘻聲鬧笑的小CENTRA內，沒有人聽清楚我說的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啦！放點音樂來聽聽吧！」
莫非是我眼花了？剛要轉彎，我看見一幢白色的洋房座落在另一條路上，有個金髮的孩子從窗戶上向我招手，她笑的好燦爛！好無邪！車子轉了彎，房子跟小女孩都不見了。
「喂，你們剛剛有看到那幢漂亮的白色洋房嗎？另一條叉路上！那小女孩好可愛啊！」一股沒來由的喜悅催促我問道。
「哪有？最好是那種小路會有獨棟高級洋房啦！這條路我開過N遍了！你在幻想喔？」開車的建豪隨意答道。
「呃，說不定我真的看錯了……對，你們相信有靈魂嗎？」我不經意提出這三個月來一直卡在我心裡的疑問。
「有吧，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阿昇笑著，並開始說起笑話。
「嘿嘿，你們有沒有聽過中原『普渡』大學？還有義守『遮天』大學？我正在想東華跟淡江有什麼綽號好取的！」
「哈哈，好冷……」
蜿蜒的山路把我們帶到萬里、野柳，一靠近海，就沒有人想撐雨傘，因為在海邊，就要有像海一樣瀟灑的感覺，任憑風沙雨露飛揚，打濕我們的衣服。海蝕地形隨處可見，而沒有方向感的雨點，帶著我們穿過女王頭、仙女鞋、海蝕崖、海蝕平台、燭臺石、象石、林投步道……倏地那白浪拔了一個尖兒，如萬馬奔騰般，戰場上的聲音震懾住我們，在戰鼓隆隆聲中，煙塵在橋下放肆的飛舞，就像要把橋給震斷了，女王就要失勢，後有敵兵緊跟著不放，她倉皇的腳步在石上烙下痕跡，從壁上匆匆取下一支火把，在曲折的地道中奔逃，逃到火炬燃盡，遠處的微光激起無限的求生意志，出了那光亮她大口喘著氣，一望無際的大海就在她眼前。滾滾的煙塵像是要把我們沖向那帶來生命，也帶來死亡的大海。
「哇塞！這海浪實在太猛了！」阿昇如是嘆道，我的心又回到野柳風景區了。
「接著，我們去基隆廟口吃好吃的吧！小雨，你還好吧？不要再幻想了啦！」Grace輕拍我的肩膀，說道。
基隆廟口前張燈結綵，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燻煙裊裊。商家招牌參差羅列，路上或者擺攤賣魷魚絲、小卷、或者賣糖葫蘆、棉花糖。經過規劃的攤子，一家連著一家延伸到廟口，沒有不是生意興隆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市容是很雜亂無章，卻有濃厚的人情味。鼎邊剉、天婦羅、綿綿冰的滋味還在嘴裡餘韻不絕，遠近馳名的李鵠餅店前，更是擠滿了饕客，
「果然一朝成名，這招牌就百年不垮！」我在心裡暗自讚嘆著。
「小妹妹，這話不要說的太簡單哪！」此時卻傳來一句清楚的、蒼老的聲音。
「咦？」我自顧自的左顧右盼。
「姊姊，你在找什麼啊？」
「喔、喔，不好意思，小妹妹。」我這才發現，這個小小年紀就幫家裡顧攤子的小妹妹，仰著頭央求我買一盒麻糬，我往旁邊挪了一步。
「走嚕。」Grace拉著我走向馬路。
一邊跟著朋友們走，我的眼睛仍張望著。
「小妹妹，你知不知道你的所見所聞，所遭遇，都是由一點一低的過去累積而成的呢？」我又聽到了，好似一道電流直通我心的聲音，慢慢的響起。
「請問，是誰在跟我說話？」我急了。
阿昇、建豪、Grace一起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朝馬路的另一頭望去，有個老婆婆正用一種若有若無的神秘微笑，對我眨眨眼，她眼角的皺紋少說也有幾百條。
「怎麼可能？她會讀心術？」我扯扯Grace的衣袖。
「喔，又有怪怪的陌生人跟你說話喔？那，說不定又有什麼要被妳發現了！」Grace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道。
「啊，說不定又是我想太多了啦！我走你後面好不好？」我用一種近乎求助的眼神看著Grace，並怯怯地退了一步。
此時紅燈變綠燈，我們朝馬路對面走去，而老婆婆從對面馬路走過來，在我們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襲上心頭。
「小妹妹，我知道你的心願是什麼，你已故的父母，一定不願見到你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她的右手在我眼前揮了一下。
這，是魔法嗎？不，頓時我的眼皮好沉重啊……莫非是遇到金光黨了嗎？不……我沒有萬貫家財，我沒有爸爸，我沒有媽媽，我連自己也要失去了嗎？誰……來……救救……我……
＊ ＊ ＊ ＊
「你相信靈魂嗎？」不知源自何處的聲音這麼幽幽地問著。
「有沒有靈魂……」我遲疑了，也不那麼慌了，就在我第八次來到這秋日的原野。
走著走著，眼前這座黃綠相間的樹林，裡面未知的人事物是如此吸引著我，該不該探它一探？就算這只是個夢，我此刻卻不願相信佛洛伊德的理論，這個夢可是活生生的從我潛意識裡跳脫出來！終於，我輕移了微步，整個世界都變了。
「小雨，你跟著我們來吧，用你的心去聆聽，你會知道我們要說什麼……」秋風穿過樹叢，像撥動百葉窗，只是颯颯作響。
我緩緩的往前走，一陣濃霧襲來，又被風吹散，原是密密麻麻的樹叢間，撥出一條蜿蜒的小路。小溪的歌聲仍在樹林裡迴盪。
小雨點兒落水面呀
串串輕響數不輕呀
漣漪連連心不圓呀
悠悠載載何處尋呀
莫非是我眼花了？遠遠的、小路的盡頭有一幢漂亮的白色洋房，我下意識的看看窗戶。
「窗戶呢？」那似乎有著華麗雕飾的窗緣，吸引住我的目光，而窗上伏著一個有著金頭髮跟燦爛笑容的小女孩，她向著我，招招手。
此時又一陣強風吹來，忽然，樹上的葉子由綠轉黃，由黃轉紅，接著一片片、一片片的凋零，靄靄白雪飄著飄著，飄落。銀白色的羅紗覆蓋著大地，而房子，不知怎麼變老舊了，屋頂上積了一層白雪，斑駁的牆壁上也爬滿藤蔓，那小女孩呢？我已找不著她的蹤影。
２月３日 天氣晴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現在什麼時間？該起床了。當你不注意的時候，光陰早就一分一秒過去了。
伸伸懶腰，掀開了蚊帳，我從床上爬下來，在鏡子中檢視自己的儀容，並撕下了牆上日曆２月２日那一頁。
「咦？２月３日了？昨天不是才１月７日？奇怪！基隆呢？老婆婆呢？我不是應該在宿舍？」這才發覺情況不對的我，換了衣服後打開房門。
「小雨，這麼晚才起床，我們今天要回台中你阿嬤家啊，過年怕塞車沒回去，今天都初三了，你爸爸說順便趁這幾天公司放年假，去玩一玩。趕快收一收出門了。」媽、媽媽？
我「碰」的一聲關上房門，我應該還沒睡醒吧！這是夢！我掉入另一個夢境中了！我拔下幾根頭髮，想確定我有沒有痛覺，會痛！再用力的眨眨眼精，將眼珠子天旋地轉的轉了一番，世界有沒有改變啊？也沒有！好好的把自己打扮過，依照「媽媽」的吩咐整理一些行囊後，我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門。爸爸、媽媽，還有小狗豆哥，都在客廳，天哪！我在家裡！
「爸，媽，早安……」我已經搞不清楚狀況了。
「好了沒？這裡有蛋糕跟牛奶，你帶到車上吃吧。豆哥，走，散步！」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對於我又是一個打擊，我是多麼的想念他們！
「我們，要去哪裡啊？」我呆滯的擠了一句話出來。我該高興嗎？我不是在作夢，我跟父母，還有可愛的小狗，要一起去台中阿嬤家，還要去旅行！我瘋了嗎？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跟豆哥，已經死於半年前的一場意外？
那時正值暑假，我參加救國團，而爸媽帶著豆哥到美國玩，大峽谷的小飛機失事，就像流星殞落一般，迅速而不著痕跡。從那時起，我搬出了爸媽租的房子，投靠阿姨去了。阿姨跟姨丈沒有小孩，他們成了我的監護人。為了學習獨立，我在學校附近租一間雅房，在好友Grace的隔壁。Grace、阿昇、建豪，還有我，是四個好朋友，另外，我的男友邱宇，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
這半年中，除了親戚以外，他們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傷痛無法撫平，但日子還是要過，我以為，那是從我懂事以來最渾渾噩噩、最傷心的日子了。
這是我的記憶，然而今日的情況作何解釋呢？是失憶症嗎？
「爸，心理學上有一種病叫作失憶症對吧？」
「嗯，失憶症分有幾種。情節比較輕的，只會忘記生命中不願意記得的一段。可能因為某種刺激，而導致這種失憶症。」在高速公路上，爸爸一邊說，一邊打方向燈，切換到內車道。
那麼，我有的記憶，就是我自己拼湊出來的？
「哈囉！我要跟爸媽出去玩幾天呢！記得要想我喔！」我傳了一封簡訊給邱宇，也有點實驗的性質。
「嘿，好好玩吧！我要趕一份五千字的報告，衝啊！」
那就這樣吧。
就算是夢，讓我重新擁有他們吧。
２月４日 天氣陰
離開了台中阿嬷的家，我們往南投的方向去。山霧很濃，轉了一個彎，我們就找不著路似的，路上的車子很少，也都緩緩的、緩緩的移動著。９２１大地震的餘悸猶存，大地也還沒恢復原貌，它是無法像以前一樣了，歷練卻一點一滴在增長。斷橋、枯木、禿黃的山壁、坍塌的隧道、房屋、公路、碎石遍地的河床……大自然會自我毀滅，並且毀掉人類苦心累積起來的文明。維蘇威火山也是這麼毀了龐貝城的嗎？
「我們今天就在溪頭住一晚吧，你很小的時候，我們帶你去過，不過你應該忘記囉！」前座的爸爸媽媽相視而笑，我摸摸偎著我的豆哥。
「如果小時候的事情都記得，那就好了，以前都玩過就算了，呵呵！」我笑道。
如果小時候的事情都記得，那就好了。
我就會了解，我是怎麼長大的；我就會珍惜，我曾經擁有，但我忘記的。
那麼，當別人問起的時候，我就不會回答「不知道」。
２月５日 天氣晴
溪頭的竹林、銀杏林、竹廬、神木、大學池是有名的觀光景點。一大清早，塵霧還未散去，我們就依著門房的指示，從後邊的曲折小徑進入溪頭森林遊樂區，這樣就省下門票了。跟鳥蟲聲一起在參天的群木中穿梭，我仰頭拍下樹木崢嶸的樣子，他們爭著呼吸、爭著多沐浴一些陽光，陽光從僅存的一點縫隙中流下來，陰涼的林間透出一絲絲的溫暖。那森林步道也是精工造成，仔細一看，水泥與石頭磨成的階梯上，還有各種不同品種樹葉的印子。豆哥蹦蹦跳跳的拾級而上，我一路上相機不離手，而爸爸媽媽也有說有笑的散步著，享受都市中缺乏的芬多精。
「爸，媽，剛剛的步道這麼精緻，現在這裡的步道用木屑舖成，好像地毯，走起來軟軟的真舒服！」彷彿是一個新世界，我又重新有了無比的活力。
「走慢一點，不要滑倒了。」媽媽像叮嚀一個小女孩般如是說著。
大學池畔遊客熙熙攘攘，那座拱形、用竹子搭起來的橋橫跨池子，陽光照的池水一閃一閃的，而橋的影子也就映在水面上，我和爸媽站在橋上，路人幫我們拍了一張照片。我往下一看，這會兒又讓我覺得我眼花了，原來，水中的倒影，在我的旁邊，多了一個笑的很開心的小女孩，我看著她，她的右手向我揮了揮，是那個小女孩沒錯！爸媽走下橋去，我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她已經不見了！
「小雨，下來了，我們慢慢走回去吧，今天要往南橫走。」
「喔……喔！」我納悶的走下橋，不住回頭看看那座池子。
「這裡很漂亮吧？雖然有點過度開發，不過自然的原貌還是可以見到的。」爸爸笑著說。
通往杉林溪的通道還沒修復，於是我們出了溪頭，往台南甲先的方向前進，在甲仙吃了好吃的芋頭冰。
「太晚了可能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們今天就住高雄縣寶來鄉吧，可以洗溫泉喔！」
「也有煮蛋池吧？好棒喔！」雖然上午發生了怪事，聽到我們要去溫泉鄉借宿，我還是忍不住興奮起來。
溫泉鄉的夜晚，風涼涼的，但空氣卻是熱騰騰的。
＊ ＊ ＊ ＊
「小雨姊姊，我一直在等你呢，每次遇到你，我就好高興喔！我覺得，我跟你好像喔！」小女孩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飄飄然、悠悠然，那是英國腔，我自然的跟她交談起來。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我也很喜歡你，我可以去找你嗎？」老舊的洋房，已經近在咫尺。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之前看到的，那幢漂亮的白色洋房。
我裹緊我的薄外套，一步一腳印，在雪地上很深刻。我瑟縮走上破舊不堪的樓梯，敲敲門。
「是我，小雨，請開門吧！」
門吱吱札札的打開了，我推門走進去，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我不禁掩鼻。房子裡長滿蜘蛛網，而天花板早已腐朽傾圮，樑柱生生的露在外面。往裡面走，一個看來像是正廳，挑高二樓的大房間，傢俱東倒西歪，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水晶燈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紅色的地毯被掀起來，露出已經破爛的木質地板，白蟻成群結隊漫爬著，啃食他們的美味佳餚。牆壁的角落，有幾條深綠色的水痕，抬頭一看，原來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樹上的水滴正沿著牆壁流下來。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呢？
「小妹妹，你在哪裡呀？這房子很危險，隨時有可能倒塌的，快離開這裡吧！」我小心翼翼的，順著樓梯爬上二樓，我想，小妹妹的房間應該就在上面，那個有華麗雕飾窗戶的房間。
二樓有很多房間，是圍繞著正廳蓋的，我晃了一圈，幾乎所有房間的房門都已毀壞，而裡面也都殘破不堪，只有左邊最後面的一間房，房門是鎖上的。
「小妹妹，你在裡面嗎？快出來呀！我帶你離開這裡！」無論我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再回應我了，也許這裡面根本就沒有人吧。
陽光從屋頂的破洞照進來，蜘蛛網上的水滴晶瑩剔透。在這偌大的、沒有人跡的房子裡邊，我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尋找金髮的小妹妹。
２月６日 天氣陰
「小雨，起床囉！」媽媽在一旁收拾行李，而爸爸跟豆哥下樓去了，我聽到豆哥汪汪的叫，可能是在跟竹雞大眼瞪小眼吧。頭有點昏，我的腦子還在回味昨晚的夢。
「媽，我最近想像力實在愈來愈豐富了！有時候甚至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起床梳洗，照照鏡子，開始像莊子一樣的懷疑。
「到底我是蝴蝶，還蝴蝶是我？」
「你是不是作惡夢啦？這幾天玩的不開心嗎？」媽媽半調侃，眼神卻露出一絲絲擔憂。
「喔，沒有啦，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多玩幾天呢！」我欲言又止，強把自己的情緒拉回這次愉快的旅行。
爸爸跟豆哥開門進來，豆哥尾巴搖的差點要掉下來了，作勢要舖到床上，被爸爸一手擋了下來。
「豆哥不行！你們兩個好了沒呀？趁現在霧不濃，我們好好把風景看個夠呀！」爸爸幫媽媽把行李背到車上，我也加快動作上路了。
南部橫貫公路有一種熱帶風光，雖然台灣地處亞熱帶，回歸線以北卻沒有這樣明顯有特色的熱帶風景。而這裡的風景又有別於那些赤道國家的風景，因為沿途就像是另一個桃花源，桃花跟櫻花在路的兩旁綻放，木棉花的棉絮也偶爾飛來，若吸到機車騎士的鼻子裡，可能有害健康吧。
愈往深山走，氣溫也愈低，濃霧又襲來了，看看兩旁的樹林，在濃霧籠罩下全失去了彩色，只是呈現深黑色，就像是奇幻小說家筆下的黑森林，望著望著，我彷彿看見一隻獨角獸在林中穿梭，牠的毛白的閃閃發亮，跟他旁邊那些已經活了一百年，或幾百年的精靈，一起守護這座森林。
「小雨，風景這麼漂亮怎麼還打瞌睡？起來走一走，我們到大關山隧道了，下車看雲海吧！」爸爸催促著，把車靠邊停了下來，早有一群遊客在這裡拍照留念了。
此時接近中午，冷風卻直鑽入衣襟裡，我發現隧道口的牆壁上有溫度顯示，這裡海拔約２７００公尺，而溫度是攝氏１．６度！豆哥冷的發抖。我們凌駕在雲海之上，騰雲駕霧的景象此時浮出我的腦海，開闊卻怎麼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爸爸，今天我們要住哪裡啊？」
「順利的話，我們經過花東縱谷，到花蓮去住一晚吧！」
今天的中餐是路邊的豬血湯跟炒米粉，小小攤子前擠滿了尋找溫暖的遊客。
大約下午四點左右，我們到達花蓮縣光復鄉，在糖廠的招待所裡歇腳。糖廠的腹地很大，日據時期這是個重要的產糖地點，也外銷到海外，如今的經營方式以觀光為目的。
「媽，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感冒了。」我無精打采的說。
「可能今天在山上吹風，著涼了，今天晚上你早點睡覺吧。」媽媽摸摸我的額頭，確定我沒有發燒。
「我看，我們明天就回台北吧，這孩子生病了，還是多休息比較好。」恍惚中我聽到媽媽對爸爸說。
「唉，本來打算再到台東去繞一繞的，沒法度，那就回台北吧。我們明天就走蘇花公路，還可看看清水斷崖，再到蘇澳去吃中餐，走北宜公路回去就很快了……」
太好了，他們都還在。
我以為，當我沉沉的睡去時，這一切又都要消失了，我還是那個失去爸爸媽媽，努力學習照顧自己的女孩。
「小雨啊，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爸媽的精神都與你同在……」
＊ ＊ ＊ ＊
又是這個夢。
「小雨姊姊，我好怕，你不要離開我！」小妹妹抽抽噎噎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我聽的出來，這次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於是我走下樓，逐一搜索一樓的房間。
「別怕，姊姊會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你等著喔！」
「可是我，我走不開，嗚……我怎麼都打不開門，他們來了！他們會把我們炸死！我們逃不出去了！嗚……」炸死？
「小妹妹，沒有人會把我們炸死，你不要擔心，我馬上就來救你了！你在哪裡呀？」我推開一樓的一扇房門。
這是一間書房，書本跟書頁散落一地，書架倒了，窗子也破了，殘餘的窗簾布被風吹到一張桌子上，就像一匹蓋著屍體的白布。我把布掀開來，桌上滿是泛黃的相片跟信件，有的被雨打濕，字跡都糊掉了。我拾起一張相片，那是一張陽光普照的相片。照片中的金髮小女孩笑的如此燦爛、無邪，她身旁的一男一女，應該是她的父母吧，看著看著，我不禁羨慕起來。
我又在書桌的一角，發現一本像是航海日誌的書，這大概是這家主人的札記吧？說不定我可以從中知道什麼，我打開這本書。
１９３７年７月１４日
日本在中國點燃亞洲戰火，盧溝橋邊又多了多少無辜的亡魂。倫敦，我們在這遠在天邊的城市，祈求不要被戰火波及。
１９３９年８月２９日
德國跟俄國簽訂「德蘇互不侵犯條約」，可怕的戰爭，就這麼要爆發了。我誠摯的祈求主耶穌，一定要保佑我的家園，保佑我的家人，讓他們平安。Riya年紀還這麼小，美好的未來在等著她，我在聖靈裡禱告，保守我們常在神的愛中，仰望我們主耶穌基督的憐憫，直到永生。
１９４０年５月３０日
德軍發動閃電戰，攻佔丹麥、挪威、盧森堡、荷蘭、比利時，我軍與法軍被迫從敦克爾克撤退。英勇的戰士們，我在這裡默默為你們祝福，有些人你們要從火中搶出來，搭救他們；有些人你要存懼怕的心憐憫他們，因為他們被利益之心所污染。
１９４１年月１月７日
主啊！我是何等的傷悲！你曾說過，你總不會撇下我們，也不會拋棄我們。為何你在Riya只有７歲，就要派敵人來奪取她的性命！她是我摯愛的女兒呀！……
札記寫到這一天就停止了，我終於明白，原來這屋子的興衰，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１９４０年８月起，德國空軍猛轟英國，倫敦是受創最多的城市，而其他小城鎮因為偏僻而免遭橫禍。Riya是戰火下的亡魂，她死的時候正好是冬天，她不曉得自己已經死去，總以為自己被困在這屋子裡，逃不出去。兩行熱淚從我眼中留下來，我知道，我遇見一個靈魂，一個純真的靈魂，一個到不了天堂的靈魂。
「Riya，乖，別哭，你的爸爸媽媽都在天堂等著你，等著你去和他們團聚！姊姊我……」說到這裡，我已經泣不成聲。
２００２年１月１２日 天氣晴
「小雨！小雨！你是不是醒了？你在哭？你醒了嗎？」是Grace的聲音。
我努力想把眼睛睜開，眼前的景象好模糊，這裡，不是旅館，不是宿舍，也不是我家！那這裡是哪裡？
「阿姨……姨丈……Grace……邱宇……你們……」你們大家怎麼會在這裡？
彷彿有八百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小雨，你被車撞了，那個笨騎士闖紅燈撞到你！害你昏迷了四天！」阿昇激動的說著。
「咦？」我昏迷了四天？那今天是？
「今天幾號了？」我焦急的問。
「今天１月１２日了。小雨，還好你平安無事，不然我怎麼對的起你爸媽……」阿姨用衛生紙揩了一下淚，憐惜的摸摸我的頭髮。
２００２年２月２日 天氣晴
「邱宇，你知道嗎？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跟他手牽手，散步在漁人碼頭。
「嗯？」
「那天在基隆遇到的老婆婆，她有魔法，她讓我見到了過去、現在，與未來。」
「怎麼說？」
「我們活在不同的時間線上，因為各種因緣際會而有交集，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再二分之一……一切都是值得珍惜，值得期待，與值得回憶。」我沒有說，老婆婆給我期待，她讓我見到如果爸媽還在的未來。
夕陽就要西下，街燈已經亮起，今夜應該看的到滿天的繁星吧！
＊ ＊ ＊ ＊
遠方的夢想向我招手
人間的美景與我作陪
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秘密
我這個卑微世人無法參透
謎底解開時
我還未曾出世
可喜的是我相信有天堂
The end
人間的美景與我作陪
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秘密
我這個卑微世人無法參透
謎底解開時
我還未曾出世
可悲的是我仍順著劇本
當個稱職的演員
＊ ＊ ＊ ＊
走著走著，我又來到了這裏，一切是這麼的熟悉，卻又陌生。
光暈繞著輕捲的浮雲，天空交織著淺紫、酒紅、蛋黃的顏色，微醺。傍著山的原野在溫度的作用下起了霧，東邊的樹林被霧氣籠罩著，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不真實卻讓人心存幻想。流經林中的小溪，潺潺不息，水波在夕陽光輝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一條條的小金蛇，優游在溪水中。山的另一頭是大海嗎？此時橘紅的夕陽正逐漸朝著層層疊疊的山巒，隱沒。約莫是秋天吧，向晚的微風吹起，讓我打了個冷顫，我迎著風，往林子走去。
再一次，我佇足不前，讓樹林裡的風恣意在我耳邊輕語。我從來不知道這座林子裡有什麼，我只是知道，知道有什麼人，或是一個地方，在林深處呼喚著我，等著我。我不曾走進去，因為我知道，我又掉入那個逼真的夢境中，這已經是這半年以來第７次夢到了……
「你相信靈魂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緩緩傳來。
「你……相信靈魂嗎？」
「我……我不相信！你是誰？」這也是我第七次回答這個問題了，跟前六次一樣，用一種極力說服自己、想極力擺脫掉什麼的語氣。
我總覺得，我一直是在期待著明天，我就能看見那個美麗的天堂，但是又不相信它的存在，不然，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回來看我？我轉頭望著天空，想找尋聲音來源還有天堂的方向，卻只有晚霞對我微笑以報……
２００２年1月7日 天氣陰雨
「小雨，早安！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野柳玩？」
我醒了，又一次從淚海中被救醒，電話那一頭是我的好朋友Grace，從隔壁房間打來的，聲音是那麼的有活力。
「嘿！１０分鐘後我到妳寢室找妳喔！」她說。
我趕忙起來梳洗，從鏡中看到自己腫腫的眼睛，揉了揉，順手撕下日曆上１月６日那一頁。一方陽光穿過窗廉透了進來，我拉開窗簾，斗室內頓時亮了，我打開窗戶，呼吸這都市早晨的空氣，這時間還不會有混濁悶熱的感覺。
「小雨！我來囉！」
我開了門。
「Grace……我……」我低頭，吞吞吐吐的說。
「別說了，我懂。」她進了門，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跟大家一起去散散心吧！吹吹風、看看海、聽聽海浪聲，會舒坦多喔！順便找你家邱宇一起去啊！」她搖了搖手中的巧克力牛奶，一貫的微笑說著。
「喔，他今天要跟同學出去啦。」
「你們的稱呼搭在一起真妙，又小雨又秋雨的，真有默契啊！」
我明白，能安慰的話語，說也說盡了，聽也聽夠了，再沒有什麼話聽在我耳中，會使我情緒有很大的起伏，我彷彿像隻變溫動物，天氣熱，我的血就暖和，天冷了，我的血也著涼了。
從大湖山莊旁的小路上五指山，早晨乍現的陽光消失了，天空蒙上一層陰影，不久竟下起了毛毛細雨，車上四個人不禁大呼倒楣。山風撥亂我的頭髮，我轉頭，看著這尋常的五指山風光，我沒有特別偏好這座介於內湖跟汐止間的山，大概是因為，沒有一本旅遊雜誌會大篇幅報導這裡的哪個特別景點，這就是一般人的心態吧，沒有人幫你先發現，你就不會去注意到。因此古板的老師們總是認為，我們終究還是無法超越古人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咦？你說什麼啊？」嘻聲鬧笑的小CENTRA內，沒有人聽清楚我說的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啦！放點音樂來聽聽吧！」
莫非是我眼花了？剛要轉彎，我看見一幢白色的洋房座落在另一條路上，有個金髮的孩子從窗戶上向我招手，她笑的好燦爛！好無邪！車子轉了彎，房子跟小女孩都不見了。
「喂，你們剛剛有看到那幢漂亮的白色洋房嗎？另一條叉路上！那小女孩好可愛啊！」一股沒來由的喜悅催促我問道。
「哪有？最好是那種小路會有獨棟高級洋房啦！這條路我開過N遍了！你在幻想喔？」開車的建豪隨意答道。
「呃，說不定我真的看錯了……對，你們相信有靈魂嗎？」我不經意提出這三個月來一直卡在我心裡的疑問。
「有吧，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阿昇笑著，並開始說起笑話。
「嘿嘿，你們有沒有聽過中原『普渡』大學？還有義守『遮天』大學？我正在想東華跟淡江有什麼綽號好取的！」
「哈哈，好冷……」
蜿蜒的山路把我們帶到萬里、野柳，一靠近海，就沒有人想撐雨傘，因為在海邊，就要有像海一樣瀟灑的感覺，任憑風沙雨露飛揚，打濕我們的衣服。海蝕地形隨處可見，而沒有方向感的雨點，帶著我們穿過女王頭、仙女鞋、海蝕崖、海蝕平台、燭臺石、象石、林投步道……倏地那白浪拔了一個尖兒，如萬馬奔騰般，戰場上的聲音震懾住我們，在戰鼓隆隆聲中，煙塵在橋下放肆的飛舞，就像要把橋給震斷了，女王就要失勢，後有敵兵緊跟著不放，她倉皇的腳步在石上烙下痕跡，從壁上匆匆取下一支火把，在曲折的地道中奔逃，逃到火炬燃盡，遠處的微光激起無限的求生意志，出了那光亮她大口喘著氣，一望無際的大海就在她眼前。滾滾的煙塵像是要把我們沖向那帶來生命，也帶來死亡的大海。
「哇塞！這海浪實在太猛了！」阿昇如是嘆道，我的心又回到野柳風景區了。
「接著，我們去基隆廟口吃好吃的吧！小雨，你還好吧？不要再幻想了啦！」Grace輕拍我的肩膀，說道。
基隆廟口前張燈結綵，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燻煙裊裊。商家招牌參差羅列，路上或者擺攤賣魷魚絲、小卷、或者賣糖葫蘆、棉花糖。經過規劃的攤子，一家連著一家延伸到廟口，沒有不是生意興隆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市容是很雜亂無章，卻有濃厚的人情味。鼎邊剉、天婦羅、綿綿冰的滋味還在嘴裡餘韻不絕，遠近馳名的李鵠餅店前，更是擠滿了饕客，
「果然一朝成名，這招牌就百年不垮！」我在心裡暗自讚嘆著。
「小妹妹，這話不要說的太簡單哪！」此時卻傳來一句清楚的、蒼老的聲音。
「咦？」我自顧自的左顧右盼。
「姊姊，你在找什麼啊？」
「喔、喔，不好意思，小妹妹。」我這才發現，這個小小年紀就幫家裡顧攤子的小妹妹，仰著頭央求我買一盒麻糬，我往旁邊挪了一步。
「走嚕。」Grace拉著我走向馬路。
一邊跟著朋友們走，我的眼睛仍張望著。
「小妹妹，你知不知道你的所見所聞，所遭遇，都是由一點一低的過去累積而成的呢？」我又聽到了，好似一道電流直通我心的聲音，慢慢的響起。
「請問，是誰在跟我說話？」我急了。
阿昇、建豪、Grace一起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朝馬路的另一頭望去，有個老婆婆正用一種若有若無的神秘微笑，對我眨眨眼，她眼角的皺紋少說也有幾百條。
「怎麼可能？她會讀心術？」我扯扯Grace的衣袖。
「喔，又有怪怪的陌生人跟你說話喔？那，說不定又有什麼要被妳發現了！」Grace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道。
「啊，說不定又是我想太多了啦！我走你後面好不好？」我用一種近乎求助的眼神看著Grace，並怯怯地退了一步。
此時紅燈變綠燈，我們朝馬路對面走去，而老婆婆從對面馬路走過來，在我們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襲上心頭。
「小妹妹，我知道你的心願是什麼，你已故的父母，一定不願見到你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她的右手在我眼前揮了一下。
這，是魔法嗎？不，頓時我的眼皮好沉重啊……莫非是遇到金光黨了嗎？不……我沒有萬貫家財，我沒有爸爸，我沒有媽媽，我連自己也要失去了嗎？誰……來……救救……我……
＊ ＊ ＊ ＊
「你相信靈魂嗎？」不知源自何處的聲音這麼幽幽地問著。
「有沒有靈魂……」我遲疑了，也不那麼慌了，就在我第八次來到這秋日的原野。
走著走著，眼前這座黃綠相間的樹林，裡面未知的人事物是如此吸引著我，該不該探它一探？就算這只是個夢，我此刻卻不願相信佛洛伊德的理論，這個夢可是活生生的從我潛意識裡跳脫出來！終於，我輕移了微步，整個世界都變了。
「小雨，你跟著我們來吧，用你的心去聆聽，你會知道我們要說什麼……」秋風穿過樹叢，像撥動百葉窗，只是颯颯作響。
我緩緩的往前走，一陣濃霧襲來，又被風吹散，原是密密麻麻的樹叢間，撥出一條蜿蜒的小路。小溪的歌聲仍在樹林裡迴盪。
小雨點兒落水面呀
串串輕響數不輕呀
漣漪連連心不圓呀
悠悠載載何處尋呀
莫非是我眼花了？遠遠的、小路的盡頭有一幢漂亮的白色洋房，我下意識的看看窗戶。
「窗戶呢？」那似乎有著華麗雕飾的窗緣，吸引住我的目光，而窗上伏著一個有著金頭髮跟燦爛笑容的小女孩，她向著我，招招手。
此時又一陣強風吹來，忽然，樹上的葉子由綠轉黃，由黃轉紅，接著一片片、一片片的凋零，靄靄白雪飄著飄著，飄落。銀白色的羅紗覆蓋著大地，而房子，不知怎麼變老舊了，屋頂上積了一層白雪，斑駁的牆壁上也爬滿藤蔓，那小女孩呢？我已找不著她的蹤影。
２月３日 天氣晴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現在什麼時間？該起床了。當你不注意的時候，光陰早就一分一秒過去了。
伸伸懶腰，掀開了蚊帳，我從床上爬下來，在鏡子中檢視自己的儀容，並撕下了牆上日曆２月２日那一頁。
「咦？２月３日了？昨天不是才１月７日？奇怪！基隆呢？老婆婆呢？我不是應該在宿舍？」這才發覺情況不對的我，換了衣服後打開房門。
「小雨，這麼晚才起床，我們今天要回台中你阿嬤家啊，過年怕塞車沒回去，今天都初三了，你爸爸說順便趁這幾天公司放年假，去玩一玩。趕快收一收出門了。」媽、媽媽？
我「碰」的一聲關上房門，我應該還沒睡醒吧！這是夢！我掉入另一個夢境中了！我拔下幾根頭髮，想確定我有沒有痛覺，會痛！再用力的眨眨眼精，將眼珠子天旋地轉的轉了一番，世界有沒有改變啊？也沒有！好好的把自己打扮過，依照「媽媽」的吩咐整理一些行囊後，我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門。爸爸、媽媽，還有小狗豆哥，都在客廳，天哪！我在家裡！
「爸，媽，早安……」我已經搞不清楚狀況了。
「好了沒？這裡有蛋糕跟牛奶，你帶到車上吃吧。豆哥，走，散步！」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對於我又是一個打擊，我是多麼的想念他們！
「我們，要去哪裡啊？」我呆滯的擠了一句話出來。我該高興嗎？我不是在作夢，我跟父母，還有可愛的小狗，要一起去台中阿嬤家，還要去旅行！我瘋了嗎？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跟豆哥，已經死於半年前的一場意外？
那時正值暑假，我參加救國團，而爸媽帶著豆哥到美國玩，大峽谷的小飛機失事，就像流星殞落一般，迅速而不著痕跡。從那時起，我搬出了爸媽租的房子，投靠阿姨去了。阿姨跟姨丈沒有小孩，他們成了我的監護人。為了學習獨立，我在學校附近租一間雅房，在好友Grace的隔壁。Grace、阿昇、建豪，還有我，是四個好朋友，另外，我的男友邱宇，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
這半年中，除了親戚以外，他們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傷痛無法撫平，但日子還是要過，我以為，那是從我懂事以來最渾渾噩噩、最傷心的日子了。
這是我的記憶，然而今日的情況作何解釋呢？是失憶症嗎？
「爸，心理學上有一種病叫作失憶症對吧？」
「嗯，失憶症分有幾種。情節比較輕的，只會忘記生命中不願意記得的一段。可能因為某種刺激，而導致這種失憶症。」在高速公路上，爸爸一邊說，一邊打方向燈，切換到內車道。
那麼，我有的記憶，就是我自己拼湊出來的？
「哈囉！我要跟爸媽出去玩幾天呢！記得要想我喔！」我傳了一封簡訊給邱宇，也有點實驗的性質。
「嘿，好好玩吧！我要趕一份五千字的報告，衝啊！」
那就這樣吧。
就算是夢，讓我重新擁有他們吧。
２月４日 天氣陰
離開了台中阿嬷的家，我們往南投的方向去。山霧很濃，轉了一個彎，我們就找不著路似的，路上的車子很少，也都緩緩的、緩緩的移動著。９２１大地震的餘悸猶存，大地也還沒恢復原貌，它是無法像以前一樣了，歷練卻一點一滴在增長。斷橋、枯木、禿黃的山壁、坍塌的隧道、房屋、公路、碎石遍地的河床……大自然會自我毀滅，並且毀掉人類苦心累積起來的文明。維蘇威火山也是這麼毀了龐貝城的嗎？
「我們今天就在溪頭住一晚吧，你很小的時候，我們帶你去過，不過你應該忘記囉！」前座的爸爸媽媽相視而笑，我摸摸偎著我的豆哥。
「如果小時候的事情都記得，那就好了，以前都玩過就算了，呵呵！」我笑道。
如果小時候的事情都記得，那就好了。
我就會了解，我是怎麼長大的；我就會珍惜，我曾經擁有，但我忘記的。
那麼，當別人問起的時候，我就不會回答「不知道」。
２月５日 天氣晴
溪頭的竹林、銀杏林、竹廬、神木、大學池是有名的觀光景點。一大清早，塵霧還未散去，我們就依著門房的指示，從後邊的曲折小徑進入溪頭森林遊樂區，這樣就省下門票了。跟鳥蟲聲一起在參天的群木中穿梭，我仰頭拍下樹木崢嶸的樣子，他們爭著呼吸、爭著多沐浴一些陽光，陽光從僅存的一點縫隙中流下來，陰涼的林間透出一絲絲的溫暖。那森林步道也是精工造成，仔細一看，水泥與石頭磨成的階梯上，還有各種不同品種樹葉的印子。豆哥蹦蹦跳跳的拾級而上，我一路上相機不離手，而爸爸媽媽也有說有笑的散步著，享受都市中缺乏的芬多精。
「爸，媽，剛剛的步道這麼精緻，現在這裡的步道用木屑舖成，好像地毯，走起來軟軟的真舒服！」彷彿是一個新世界，我又重新有了無比的活力。
「走慢一點，不要滑倒了。」媽媽像叮嚀一個小女孩般如是說著。
大學池畔遊客熙熙攘攘，那座拱形、用竹子搭起來的橋橫跨池子，陽光照的池水一閃一閃的，而橋的影子也就映在水面上，我和爸媽站在橋上，路人幫我們拍了一張照片。我往下一看，這會兒又讓我覺得我眼花了，原來，水中的倒影，在我的旁邊，多了一個笑的很開心的小女孩，我看著她，她的右手向我揮了揮，是那個小女孩沒錯！爸媽走下橋去，我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她已經不見了！
「小雨，下來了，我們慢慢走回去吧，今天要往南橫走。」
「喔……喔！」我納悶的走下橋，不住回頭看看那座池子。
「這裡很漂亮吧？雖然有點過度開發，不過自然的原貌還是可以見到的。」爸爸笑著說。
通往杉林溪的通道還沒修復，於是我們出了溪頭，往台南甲先的方向前進，在甲仙吃了好吃的芋頭冰。
「太晚了可能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們今天就住高雄縣寶來鄉吧，可以洗溫泉喔！」
「也有煮蛋池吧？好棒喔！」雖然上午發生了怪事，聽到我們要去溫泉鄉借宿，我還是忍不住興奮起來。
溫泉鄉的夜晚，風涼涼的，但空氣卻是熱騰騰的。
＊ ＊ ＊ ＊
「小雨姊姊，我一直在等你呢，每次遇到你，我就好高興喔！我覺得，我跟你好像喔！」小女孩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飄飄然、悠悠然，那是英國腔，我自然的跟她交談起來。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我也很喜歡你，我可以去找你嗎？」老舊的洋房，已經近在咫尺。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之前看到的，那幢漂亮的白色洋房。
我裹緊我的薄外套，一步一腳印，在雪地上很深刻。我瑟縮走上破舊不堪的樓梯，敲敲門。
「是我，小雨，請開門吧！」
門吱吱札札的打開了，我推門走進去，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我不禁掩鼻。房子裡長滿蜘蛛網，而天花板早已腐朽傾圮，樑柱生生的露在外面。往裡面走，一個看來像是正廳，挑高二樓的大房間，傢俱東倒西歪，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水晶燈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紅色的地毯被掀起來，露出已經破爛的木質地板，白蟻成群結隊漫爬著，啃食他們的美味佳餚。牆壁的角落，有幾條深綠色的水痕，抬頭一看，原來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樹上的水滴正沿著牆壁流下來。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呢？
「小妹妹，你在哪裡呀？這房子很危險，隨時有可能倒塌的，快離開這裡吧！」我小心翼翼的，順著樓梯爬上二樓，我想，小妹妹的房間應該就在上面，那個有華麗雕飾窗戶的房間。
二樓有很多房間，是圍繞著正廳蓋的，我晃了一圈，幾乎所有房間的房門都已毀壞，而裡面也都殘破不堪，只有左邊最後面的一間房，房門是鎖上的。
「小妹妹，你在裡面嗎？快出來呀！我帶你離開這裡！」無論我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再回應我了，也許這裡面根本就沒有人吧。
陽光從屋頂的破洞照進來，蜘蛛網上的水滴晶瑩剔透。在這偌大的、沒有人跡的房子裡邊，我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尋找金髮的小妹妹。
２月６日 天氣陰
「小雨，起床囉！」媽媽在一旁收拾行李，而爸爸跟豆哥下樓去了，我聽到豆哥汪汪的叫，可能是在跟竹雞大眼瞪小眼吧。頭有點昏，我的腦子還在回味昨晚的夢。
「媽，我最近想像力實在愈來愈豐富了！有時候甚至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起床梳洗，照照鏡子，開始像莊子一樣的懷疑。
「到底我是蝴蝶，還蝴蝶是我？」
「你是不是作惡夢啦？這幾天玩的不開心嗎？」媽媽半調侃，眼神卻露出一絲絲擔憂。
「喔，沒有啦，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多玩幾天呢！」我欲言又止，強把自己的情緒拉回這次愉快的旅行。
爸爸跟豆哥開門進來，豆哥尾巴搖的差點要掉下來了，作勢要舖到床上，被爸爸一手擋了下來。
「豆哥不行！你們兩個好了沒呀？趁現在霧不濃，我們好好把風景看個夠呀！」爸爸幫媽媽把行李背到車上，我也加快動作上路了。
南部橫貫公路有一種熱帶風光，雖然台灣地處亞熱帶，回歸線以北卻沒有這樣明顯有特色的熱帶風景。而這裡的風景又有別於那些赤道國家的風景，因為沿途就像是另一個桃花源，桃花跟櫻花在路的兩旁綻放，木棉花的棉絮也偶爾飛來，若吸到機車騎士的鼻子裡，可能有害健康吧。
愈往深山走，氣溫也愈低，濃霧又襲來了，看看兩旁的樹林，在濃霧籠罩下全失去了彩色，只是呈現深黑色，就像是奇幻小說家筆下的黑森林，望著望著，我彷彿看見一隻獨角獸在林中穿梭，牠的毛白的閃閃發亮，跟他旁邊那些已經活了一百年，或幾百年的精靈，一起守護這座森林。
「小雨，風景這麼漂亮怎麼還打瞌睡？起來走一走，我們到大關山隧道了，下車看雲海吧！」爸爸催促著，把車靠邊停了下來，早有一群遊客在這裡拍照留念了。
此時接近中午，冷風卻直鑽入衣襟裡，我發現隧道口的牆壁上有溫度顯示，這裡海拔約２７００公尺，而溫度是攝氏１．６度！豆哥冷的發抖。我們凌駕在雲海之上，騰雲駕霧的景象此時浮出我的腦海，開闊卻怎麼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爸爸，今天我們要住哪裡啊？」
「順利的話，我們經過花東縱谷，到花蓮去住一晚吧！」
今天的中餐是路邊的豬血湯跟炒米粉，小小攤子前擠滿了尋找溫暖的遊客。
大約下午四點左右，我們到達花蓮縣光復鄉，在糖廠的招待所裡歇腳。糖廠的腹地很大，日據時期這是個重要的產糖地點，也外銷到海外，如今的經營方式以觀光為目的。
「媽，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感冒了。」我無精打采的說。
「可能今天在山上吹風，著涼了，今天晚上你早點睡覺吧。」媽媽摸摸我的額頭，確定我沒有發燒。
「我看，我們明天就回台北吧，這孩子生病了，還是多休息比較好。」恍惚中我聽到媽媽對爸爸說。
「唉，本來打算再到台東去繞一繞的，沒法度，那就回台北吧。我們明天就走蘇花公路，還可看看清水斷崖，再到蘇澳去吃中餐，走北宜公路回去就很快了……」
太好了，他們都還在。
我以為，當我沉沉的睡去時，這一切又都要消失了，我還是那個失去爸爸媽媽，努力學習照顧自己的女孩。
「小雨啊，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爸媽的精神都與你同在……」
＊ ＊ ＊ ＊
又是這個夢。
「小雨姊姊，我好怕，你不要離開我！」小妹妹抽抽噎噎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我聽的出來，這次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於是我走下樓，逐一搜索一樓的房間。
「別怕，姊姊會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你等著喔！」
「可是我，我走不開，嗚……我怎麼都打不開門，他們來了！他們會把我們炸死！我們逃不出去了！嗚……」炸死？
「小妹妹，沒有人會把我們炸死，你不要擔心，我馬上就來救你了！你在哪裡呀？」我推開一樓的一扇房門。
這是一間書房，書本跟書頁散落一地，書架倒了，窗子也破了，殘餘的窗簾布被風吹到一張桌子上，就像一匹蓋著屍體的白布。我把布掀開來，桌上滿是泛黃的相片跟信件，有的被雨打濕，字跡都糊掉了。我拾起一張相片，那是一張陽光普照的相片。照片中的金髮小女孩笑的如此燦爛、無邪，她身旁的一男一女，應該是她的父母吧，看著看著，我不禁羨慕起來。
我又在書桌的一角，發現一本像是航海日誌的書，這大概是這家主人的札記吧？說不定我可以從中知道什麼，我打開這本書。
１９３７年７月１４日
日本在中國點燃亞洲戰火，盧溝橋邊又多了多少無辜的亡魂。倫敦，我們在這遠在天邊的城市，祈求不要被戰火波及。
１９３９年８月２９日
德國跟俄國簽訂「德蘇互不侵犯條約」，可怕的戰爭，就這麼要爆發了。我誠摯的祈求主耶穌，一定要保佑我的家園，保佑我的家人，讓他們平安。Riya年紀還這麼小，美好的未來在等著她，我在聖靈裡禱告，保守我們常在神的愛中，仰望我們主耶穌基督的憐憫，直到永生。
１９４０年５月３０日
德軍發動閃電戰，攻佔丹麥、挪威、盧森堡、荷蘭、比利時，我軍與法軍被迫從敦克爾克撤退。英勇的戰士們，我在這裡默默為你們祝福，有些人你們要從火中搶出來，搭救他們；有些人你要存懼怕的心憐憫他們，因為他們被利益之心所污染。
１９４１年月１月７日
主啊！我是何等的傷悲！你曾說過，你總不會撇下我們，也不會拋棄我們。為何你在Riya只有７歲，就要派敵人來奪取她的性命！她是我摯愛的女兒呀！……
札記寫到這一天就停止了，我終於明白，原來這屋子的興衰，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１９４０年８月起，德國空軍猛轟英國，倫敦是受創最多的城市，而其他小城鎮因為偏僻而免遭橫禍。Riya是戰火下的亡魂，她死的時候正好是冬天，她不曉得自己已經死去，總以為自己被困在這屋子裡，逃不出去。兩行熱淚從我眼中留下來，我知道，我遇見一個靈魂，一個純真的靈魂，一個到不了天堂的靈魂。
「Riya，乖，別哭，你的爸爸媽媽都在天堂等著你，等著你去和他們團聚！姊姊我……」說到這裡，我已經泣不成聲。
２００２年１月１２日 天氣晴
「小雨！小雨！你是不是醒了？你在哭？你醒了嗎？」是Grace的聲音。
我努力想把眼睛睜開，眼前的景象好模糊，這裡，不是旅館，不是宿舍，也不是我家！那這裡是哪裡？
「阿姨……姨丈……Grace……邱宇……你們……」你們大家怎麼會在這裡？
彷彿有八百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小雨，你被車撞了，那個笨騎士闖紅燈撞到你！害你昏迷了四天！」阿昇激動的說著。
「咦？」我昏迷了四天？那今天是？
「今天幾號了？」我焦急的問。
「今天１月１２日了。小雨，還好你平安無事，不然我怎麼對的起你爸媽……」阿姨用衛生紙揩了一下淚，憐惜的摸摸我的頭髮。
２００２年２月２日 天氣晴
「邱宇，你知道嗎？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跟他手牽手，散步在漁人碼頭。
「嗯？」
「那天在基隆遇到的老婆婆，她有魔法，她讓我見到了過去、現在，與未來。」
「怎麼說？」
「我們活在不同的時間線上，因為各種因緣際會而有交集，二分之一，又二分之一，再二分之一……一切都是值得珍惜，值得期待，與值得回憶。」我沒有說，老婆婆給我期待，她讓我見到如果爸媽還在的未來。
夕陽就要西下，街燈已經亮起，今夜應該看的到滿天的繁星吧！
＊ ＊ ＊ ＊
遠方的夢想向我招手
人間的美景與我作陪
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秘密
我這個卑微世人無法參透
謎底解開時
我還未曾出世
可喜的是我相信有天堂
The end
Comments
Post a Comment